種種看簡介
種種看.公民有機.仙覓那里與希望政治 Download
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 周序樺
「我寧可坐在一個南瓜上,獨自擁有它,也不願意和人擠在絲絨墊子上。」
─ 亨利.大衛.梭羅《湖濱散記》(1854)
「『要怎麼收穫,先怎麼栽』是胡適說的。」
─ 南瓜山人 (2020)
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爆發的前一年夏天,歐美所正開疆闢土,在樓頂理出一個閒置許久的公共空間,訂製花床,打算種點東西。也許是因為以蒼穹為頂,總務先生嚴肅地告訴我,這個要穿越幽暗長廊,推開逃生門才顯柳暗花明的地方,「不是六樓半也不是七樓。」這水塔的家位於一個異次元空間,至今沒有官方的名字、也沒有正式的屬性;即便現在具備農場、菜圃、花園等功能,它仍屬於羅徹斯特先生(Mr. Rochester)的正宮,神秘且深邃,像是納吐天地自然的黑洞。[1]
§ 種種看
在這裡時間常常是靜止的,但流轉無限。它最新的名字很「歐美」,叫──種種看.公民有機.仙覓那里。「種種看」大概是除了澆水和施肥之外,所上農耕隊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近半年來,二十餘位研究員與行政同仁秉持「種種看」的精神,在0.2763公畝的耕作面積上,以奈米小農之姿,從網購來的油麻菜籽、冰箱發芽的紅蔥頭(也就是珠蔥的前世)到植微所邢禹依特聘研究員與徐子富先生所相贈的聯合國世界遺產──台灣油芒,洋洋灑灑和了泥,「染指」近五、六十種作物。
「種種看」謙遜開敞,勇敢得有些奢華。它學術建制史的〈番外〉,更也是一連串冒進與「有機」關係的啟動:一如往常,我感嘆公務人員每年被迫接受的環境(思想)教育如何世紀末;喻世、警世、醒世和驚奇的環境影片總能成功換取大家心神不寧的一餐,但《三言》、《二拍》之後依舊是為了回歸「正常」而豎起的冷漠。
「我不懂為什麼不能……」
「你是誰?」
聽到關鍵字──我,哲學家出身的所長立馬拿出專業,以問號回應問號,展開對於困惑者的關懷。於是,碧美號召桌上盆栽尚未奄奄一息的同仁。於是,情義相挺、友情贊助與錯綜複雜的「塊莖關係」挑起試煉、創造與改造的初心,菜鳥農耕隊不知不覺,也理所當然的開始「種種看」。
說我們是農人有點太沉重。畢竟,我還是會忍不住為了兩條紫到發亮的茄子沾沾自喜;但當長鬚君筆耕之餘,與大家把秋葵話桑麻,並且白鶴亮翅,翩翩太極,我們也不屑與身著漢服與濃妝耕作而聞名國際的網紅農青李子柒為伍。[2]櫻文的爸爸是大寮水稻達人,品蓉的阿嬤在陽台有個菜圃,馨文的女兒剛買薰衣草易開罐頭,意涵家裡有叢百里香。草屯劉德華等待聘書時打工種樹,嘉琦喜歡吃芝麻葉,而我則有一堆讀不完的農業書籍和一個幼時不得不下田幫忙的老奶奶。「種種看」的成員與農耕距離十分遙遠。
農耕很奇妙,它與塑膠、農藥和園藝不同,有真、偽之別。面對「這才不是真的種菜」,「你們越來越像農夫了」的指教與讚美,我有點無奈。在〈「你是環保人士?還是你有一份正職?」:工作與自然〉中,美國環境史家懷特(Richard White)曾提醒大家,環保經常給人不事生產的印象,所以被當作一個不正當的行業(頁171)。種菜與種花不同,拈花惹草本就被認定為一種休閒娛樂,所以沒有人質疑它的正當性和所屬權。但,為什麼耕作或者種菜是農人的專利?農人為何只能以食物生產為職志?農耕的真、偽之爭反映出什麼樣的社會倫理與價值,又滿足了誰的想像?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友善)農業的討論經常淪於「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之」的口水戰,並難以為廣大社會所接受的原因。
其實這五個多月來,「種種看」也累積不少「農人」的習性、經驗與特質。即便沒有市場資金壓力,我們也會因為昱之的馬鈴薯長得又快又好而一窩蜂跟進,並且如同帝國殖民者一般,渴望向外擴張,擁有更多土地。我深深體會老農「修剪永遠都像做實驗,春天才知道剪的好不好」的智慧,也逐漸明白小農所提倡的作物多樣性意味著「n → ∞」種不同的播種、育苗、摘芯、授粉、去果、施肥和澆水等生長需求與週期。旻芳的爸爸說:「茄子蒂頭必開著會使吃矣。」但到底何謂「必開」?[3]我拿出做研究的看家本領,搜尋了「茄子 熟」、「茄子 裂」和「茄子 週期」,結果無非涼拌茄子、魚香茄子、三杯茄子和茄子天婦羅食譜以及一連串茄子遭受天災與照護的訊息。種植百科寶典裡,收成是一門結合直觀與經驗的藝術,沒有專家會告訴你作物何時達到生命頂峰,成為適合人類食用的佳餚。我明白「天人合一」說的是一個理想與一種境界,但也漸漸發覺,順天應人也許只是兼顧多樣性與產量之後,不得不的見招拆招或本能:大規模單一作物的生產模式遠比天人合一單純多了……。這些研究之後身體力行與實踐的「成果」,似乎有點政治不正確。我想我是澆水不小心中暑了。
農人的身份太尊貴。自古以來,社會文化期待「真農人」事必躬親、自給自足、保家愛國、精通傳統農耕知識、經營在地社會經濟、並且過著簡樸甚至貧窮的生活;「他」以糧食生產為主要生計來源,且符合既定的性別、年齡、族裔、階級以及經濟結構等想像。在台灣,他不會是大規模經營有機蔬菜的台塑集團,也不會依時令遠從越南、印尼、菲律賓等地來蒜頭田裡非法打工的她,更不會是在辦公室頂樓種菜的上班族。對廣大的網民而言,李子柒等返鄉青年的虛假不在於她是否隱居山林,而是她善於剪輯、營造與販賣美好的桃花源。同樣的,即便「種種看」主要種植蔬菜水果和五穀雜糧,而非沒有實用價值的花草樹木,但只因為我們一度豪邁的揮霍10元15,000顆的紅莧菜種子,並因捨不得疏苗(殺生)而把它養成密密麻麻的「草坪」,所以不像農夫。塩見直紀曾這樣定義「半農半X」:「以能夠持續的務農生活為基礎,發揮與生俱來的才能,發揮社會的使命,持續為社會解決問題,創造新文化的生活」(頁 1)。半農半X與半工半讀不同,兼差目的不為貼補收入,而是延續農耕價值與理想。「種種看」農耕隊即使不刻意報喜不報憂,扒糞或者呈現特定的農耕意象,但因為沒有力挽世界飢荒與全球氣候異常的雄心,也沒有如台北市政府所推的田園城市一般,期望「發展兼具糧食系統與永續生態的城市」,我們似乎連「半農」都不夠資格(頁 1)。
「種種看」農耕隊的確相當奢華,畢竟有多少人可以不計成本,風險與KPI,只為了嘗試而努力?做為謀生工具與生產食物的方法,「種種看」相當脫離現實,但它之所以奢華,也在於新自由主義政治、經濟與社會體制之下的日常,距離公民參與以及社會責任十分遙遠。在資本主義市場的教化之下,小確幸成為常態,改變世界更顯得遙不可及。我曾在文章中討論八零年代歐美由農本思想(agrarianism)轉向食物運動(food movement)的過程,剖析耕作、採集等各式食物生產(food production)模式中,相異的文化、倫理、政治、與社會內涵。其中,我對耕作或採集野菜的環境倫理如何成為環境抗爭的手段與策略特別感興趣。[4]推崇小農經濟的農本思想當然有其自身的問題,但食物運動的興起,意味傳統以家庭為單位的農業經濟型態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大資本、高科技和極度機械化的跨國農業企業。在此氛圍之下,食物難免取代耕作,成為文人騷客和消費者與大自然之間的橋樑。我發現以「吃」為主軸的食物運動經常淪於「自我感覺良好」的販售,透過促銷文創商品以及小確幸,資本主義與衛道人士齊聲告訴我們:在頂新與卜蜂之外,大家是有選擇的──大家可以選擇回到一個《無米樂》的過去。但實際上,大眾唯一的選擇是繼續不斷的血拚,並且一次性,「得來速」的購買流行文化告訴我們美好、但不正義、也不存在的未來。我擔心在吃、消費以及休閒娛樂之外,大眾已然喪失其它連結自然環境的方法和語言,並且缺乏反省、找尋與創造自己方法的勇氣。
做為一種社會抗爭與淑世的方法,「種種看」禪者初心,由被動轉主動,並嘗試、尋找、挑戰、改造與重建環境、環境運動和環境倫理。如果「種種看」可以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環保運動、以及公家機關的環境教育課程之外,提供另一種想像大自然和社會秩序的方法與機會,它奢華得相當必要。在台灣,農耕常與食物結合,成為各式以「食農」為名的環保運動──當然還有商品。但我同樣擔憂青年返鄉務農故事之外,「三農」──2003年朱鎔基在中央一號文件所提出的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與國家政策──儼然成為許多人理解農耕的主軸。他們似乎忘了農業不僅僅是農耕技術、政治、經濟與社會結構,就如同農業的英文agriculture這個字所暗示,文化(culture)、精神、倫理、情感、靈性(spirituality)也一直是耕作相當重要的一環。我們身邊不乏從耕作找到慰藉的故事,耕作、勞動、營養、野味、飢荒、保育、鄉間生活等的文化想像也不斷形塑我們對於農耕──以及感覺距離農耕相當遙遠的工業、城市、國家與疾病等的看法。[5]其實,我們並不需要藉由「農藝復興」將文化置放回耕作,而是重新定義與想像我們所謂的「農耕」。
疫情爆發前,朋友跟媽媽捎來一株達悟族人相當珍貴的蘭嶼芋頭,讓農耕隊「種種看」。疫情間,我們回贈一粒魯凱族的原生種旱稻與一把網購來的葵花子,也寄一些給遠方居家辦公的同仁。許多人說「種種看」很療癒,但療癒不一定等同於遁世,它跟美國作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之於「南瓜策略」的不服從(civil disobedience)一樣,企圖透過重建、創造與正念,在揭露不公與街頭抗爭之外或之後,積極地回應與介入社會與環境議題。在《黑暗中的希望》(Hope in the Dark, 2017)中,索爾尼(Rebecca Solnit)提醒大家:
美國人很擅長在危機出現時,喊幾聲意思意思,然後回家,任下一場危機醞釀,原因有二。一是美國人以為,完結的定局可於在世期間達成──用在活人身上的說法是『從此幸福快樂』……。第二個原因是,參與政治活動常被人以為是情況緊急時才做的事。其實在許多國家,在其他時代的美國,民眾把參與政治活動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視為是日常生活的一種樂趣。民眾很少隨著抗議民眾回家而結束。(頁116)
歐美所的農耕隊希望透過「種種看」重新定義耕作與社群的意義,思考並反省療癒、關懷、互助、共生、公眾與希望等的環境情感、文化、倫理與政治內涵。(好可惜)「種種看」不是我的研究計畫,也(好險)它不是一個由上而下的政策,它是一個屬於歐美所大家的團體以及方法──我喜歡叫它「希望政治」。
§ 公民有機
在我的書裡,我將「有機農業」(organic farming; organic cultivation)定義為「對抗農業企業的耕作」。這個定義包含福岡正信的自然農法、岡田茂吉的友善農法、莫莉森(Bill Mollison)與霍姆格(David Holmgren)的樸門(permaculture)、原住民的傳統生態知識(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TEK)耕作法、社區支持農業(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 CSA)、以及各國政府所推動的有機或永續農法等。我的研究刻意排除工業革命以前、同樣沒有使用農藥、除草劑等的食物生產型態,並非它們不重要,而是希望凸顯這些興起於二十世紀上半葉,處心積慮屏棄現代化農業的內涵與侷限。在此脈絡之下,1960與70年代年間,美國嬉皮的歸園田居(back-to-the-land)運動,以及2000年前後,英美世界再度開始流行的城市農業(urban farming),也都是我關注討論的有機農業型態。
「種種看」成立至今,農耕隊一直不斷思考我們究竟與台北、紐約、芝加哥、倫敦等各大都會的空中花園、屋頂農場(rooftop farming)以及城市農業(urban farming)有何不同。如果同樣是有機耕作,說真的,雖然所獲准的經費不多,但我們對於在歐美所種菜的意義有些心虛;若論社會實踐,由上到下、剝削勞工與環境的企業管理模式,或者獨自一人曝曬在烈陽之下開墾的拓荒精神,都顯得悖離「種種看」追求環境與社會正義的本意。也因此,如何落實屬於歐美所的「種種看」,自然也成為農耕隊掛心的事情。
「種種看」既然得到所裡支持,又位處於公共空間,農耕隊員平日雖工作繁忙,但彼此情義相挺,因而共同管理、分享成果,並且實踐公民參與的理念,而順理成章。在制度與組織上,我們將農耕隊員分為正式會員、觀察員還有列席三種,大家可以自由選擇身份並且加入「農場與農場管理」、「經費與未來規劃」或「環境教育與推廣」小組。正式會員負責管護二到六個菜箱,觀察員則是幫忙打雜的見習生,列席則多是出身農家、但工作繁忙的啦啦隊同仁。農耕隊的事務由會員一人一票共同決定,隊員各司其職、各有所長,有機無痕的形成由怡君所領軍的四人捕蟲班等,免費幫忙大家清除據說「可愛又療癒」的尺蠖、蛞蝓和毛毛蟲;我的角色則通常是搧風點火,提供大家各式新奇的公民有機概念,鼓勵大家「種種看」之餘,偶爾也負責與行政溝通。
農耕隊在大家相互幫忙的基礎上,將菜箱粗略劃分為「公田」與「『私』田」。公田長年種滿了果樹與花卉,花卉主要供養蜜蜂──也就是地球公民的一份子;另一部份則種植如馬鈴薯或秋葵等單一作物,收成與所上同仁共享。私田的作物與管理則由每位農友自己負責,收成二分歸自己,八分捐獻或義賣,總收入回歸農場。記得去年幾經耕種失敗之後,農耕隊終於有了一次收成,我們的成果是兩顆小到不能再小的櫻桃蘿蔔。當時,一位同仁小心翼翼的將其中一顆供奉給辦公室裡的藥師佛,另一位則關心的問:「豐收的話要怎麼辦才好?」雖然以目前的狀況來說,這真是多慮了,但它絕對是一個莫大的鼓舞。農耕隊期望有一天,「種種看」能收支平衡,除了達成循環經濟之外,也可以將「公民」的概念由歐美所同仁擴大到社區與生態群聚相(ecological communities)。
「種種看」希望以多元、開放和對話落實「公民有機」理念。農耕隊每一到三人形成一組,每小組則將高矮大小不同的菜箱,形塑成一個個不同的小風景,依時令與四季,探索與試煉不同的有機農業想法。目前,農耕隊種植車前草、金線蓮、還有當今美國最流行的蒲公英健康食品「雜草」概念箱;以紅藜、油芒、魯凱旱稻、蘭嶼芋頭等為主角的「台灣原生植物」概念箱;以試驗共生概念而種植的九層塔與番茄「好朋友作物」(companion plants)小組;以薄荷、洋甘菊等西方調酒用香草為主題的「mini-bar」(迷你酒吧)小組;當然還有建廷的「密醫的藥草箱」小組,以及允鍾以「最低人為介入」為指導原則的「天養」小組。農友們除了插旗註釋作物的名稱之外,也分享自己喜歡的農耕相關詩文,呈現農業藝文的面向。我想從台灣藍鵲和紅面番鴨的視角鳥瞰,被女兒牆環繞的農作之外,一定還有一幅寧靜的枯山水:一個個小風景自成一座座不同「有機」概念的島嶼,彼此獨立也共存在這片因年久失修,而紋路彰顯的水泥雲──海之間。
至於我這個「非」禽類,也終於可以踰越那道為觀光客豎起的防線,走進山水,掃掃碎石落葉,拌起一點蝴蝶效應,一點屬於自己的漣漪,一點短暫的混亂。[6]文化研究學者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與生態女性史家麥茜特(Carolyn Merchant)曾先後提到「有機」(organic)源自「器官」(organ)這個字,並指向有機「生命」、「生機」、「天然」、「自主性」(agency)這個層面的意涵──以及它「機械的」(mechanistic)、「人工的」、和「人為的」相對概念。在人文與社會範疇裡,「有機」的器官組織概念也隱涉旁支與整體、或者個體與國家等社群之間的互動與作用,特別是其中個體相互聯繫、支持並達成整體偕同的價值(Williams 228-29; Merchant xxiii-xxiv)。這個著重整體系統規律、平衡與永續的概念,也可見於二十世紀上半以前、興盛於生態學中的生態系統(ecosystem)學說。但其實,比起讚頌恆久和諧的有機,我更喜歡有機的「生機」還有「異中求同」這兩層意思:前者當然是因為它凸顯生命的主體性、過程與變異,後者則強調的是機械所缺乏的行動、介入與參與的能力,也就是有機與公民兩者匯通之處。
其實,拘泥於有毒或者無毒的技術與認證倒不如落實有無相生的信念。[7]為此,我們刻意開展的時間與空間軸,在農耕隊小圖書館旁設立了〈工作日誌〉與〈土地履歷〉小站,紀錄氣候變遷與新自由主義體制之下,「種種看」的生命與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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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農民曆的初稿,也莫過於這些乍看繁瑣到不行的農事日常,以及堆疊猶如櫻友藏爺爺俳句風格的農人與自然對話。也多虧長期受到生態馬克思主義薰陶的文綺,她提出的〈土地履歷〉巧思點破我原先〈會員履歷〉的盲點與侷限,大器的挑戰與取代了我以人為中心出發的視角。也因此,農耕隊也改以象徵大地的菜箱為單位主體,紀錄曾經蒙受那片土壤所滋養的作物與人,實際翻轉了我所理解的「人類公民」視野。「種種看」元年,農耕隊祈求收成,二年、三年、四年、五年……,我們計畫製作堆肥、招引獨居蜂、改造社區、回應氣候變遷、朗讀詩歌演講。我們期待歐美所的「種種看」有機成長。
§ 仙覓那里
如果「種種看」是名,傳達的是農耕隊的企盼,「公民有機」是中間名,是梗的話,那麼「仙覓那里」(Seminary)就像史密斯(Smith, 鐵匠)一般,是姓,闡明的是我們的職志以及安居樂業之所在。
農耕隊成立之初,我們規劃以種植人類與蜜蜂的食物為主要目標,但我們不喜歡以城市農場、屋頂農場、或者任何類型的農場、菜圃和花園稱呼它。對我們而言,「城市」與「屋頂」說穿了只是耕種的地理位置與空間,它無法完整地呈現耕作由鄉村轉到城市大樓屋頂時的意義與價值,而「農場」、「花園」甚至是「農園」雖然也都清楚標示耕種的功能與內容,卻少了桃花源、烏托邦(utopia)與香格里拉(shangri-la)所承載的知識份子關懷與使命。
「仙覓那里」與這些西方的理想國度相似,是一個經由多次翻譯與轉譯而產生的文化想像。十五世紀,仙覓那里指的是「培育種子與耕種的田地」,來自拉丁文seminarium「苗圃、菜畦」以及 seminarius「種子的」這兩個字,泛指「繁殖培育場」。1580年代,仙覓那里成為「訓練神職人員的地方」,此後四、五百年間,它被用來指稱任何培育人才的學校。今天大專院校的討論課seminar,也與仙覓那里同源,意指培育人才與想法的地方。[8]在中文音譯裡,仙覓那里除了育種與育材的意思之外,又多了一個「覓」和「里」的意涵,它是一個讓神仙也尋尋覓覓的居所,一個可以自在覓食(forage)的棲息地(ecological habitat)。
面對席捲全球的新型冠狀病毒,我更堅信仙覓那里不能只存在於原鄉。翻閱新聞,我看到防疫科學、市場經濟與國家政治角力之外,隱隱約約還有一張農業與食物所織成的「天羅地網」,牽動著我們如何解釋與處理疫情。更重要的是,這密密麻麻的「人與自然」食物鏈(food chain),錯綜複雜到讓我們無法單憑新自由主義等理論來批判與解釋。
我所閱讀的當然是各式主流媒體、左派小報和臉書環保社團等餵食給同溫層讀者的資訊:病毒、蝙蝠、野味、武漢市場、與背後的中國野生動物養殖法之辯。佛羅里達州農場堆積如山的馬鈴薯、威斯康辛州下水道氾濫的鮮奶、巴黎近郊因羅馬尼亞農工無法入境採收而腐爛的蘆筍、阿姆斯特丹掩埋場裡一億四千萬朵廢棄的鬱金香。美國大排長龍等待食物救濟的車潮、封城間外出工作、並在餓死或病死之間擇一的全球百姓。重啟的英國百年水力磨坊、業績屢創新高的網路種子商店、復甦的小農經濟、種菜療癒人心的小故事、種菜治癒憂鬱症的科學研究,以及「病毒是解藥、人類應該滅絕」的白人至上(white supremacy)種族仇恨言論(BBC News)。[9]
在〈蔓延的疫情是一扇窗〉(“Pandemic is a Portal,” 2020)結尾,印度小說家阿蘭達蒂.洛伊(Arundhati Roy)主張,疫情是個重建政治、經濟與社會重要的契機,並表示:「沒有甚麼比回到正常更可怕。」(頁14)面對來勢洶洶的新型冠狀病毒,直到最近才直接並且深刻感受到生存與生計威脅的我們,在防疫自保之外,又該有甚麼樣的社會責任與使命?林林總總的學術理論總是能幫助我們揭露與批判邪惡的體制,日新月異的科學也從不讓我們失望。精密的土壤學研究甚至可以明白地昭示,耕作時,接觸泥土裡的牝牛分枝桿菌(Mycobacterium vaccae)能刺激人腦釋放抗憂鬱,並且帶來愉悅的血清素(serotonin)。[10]光合作用(photosynthesis)可以有效的解釋作物為何成長,但卻無法回應我們從作物日漸茁壯的過程中所感受到的滿足、安定與希望。我們對於「療癒」(healing)與「希望」的渴望不僅暴露當今全球資本主義食物系統的脆弱與不公,也彰顯建立一個以環境正義(environmental justice)與關懷倫理為基礎的新思維與新關係的迫切。
在學術討論裡,「療癒」與「希望」的功能幾乎等同於句號。少了理性分析與數據的依據,它可以很快的冷場並結束一段討論。然而,近日來不斷攀高的確診率與死亡率,卻使得療癒與希望成為許多人生活中所殷殷切切找尋的目標。在《湖濱散記》裡,梭羅曾寫到他夜晚垂釣的經驗:
特別是在黑黑的夜裡,當你的思想在巨大的空際飄遊由於宇宙性的問題時,手上感到了微動,打斷了你的夢,重新要把你跟自然界連結在一起,此時,確實有非常奇怪的感覺。就似乎我下一步就可以把魚線拋入空際,就像拋入那幾乎並不比它更稠的水中一樣;這樣,我似可以一竿二魚。(頁173)
梭羅提醒我們,「種種看」就像釣魚,它連結了物質與精神、環境與社會、思想與行動。在仙覓那里,農耕隊不只耕與讀,我們孕育、嘗試、介入、重建與創造。在這裡,希望不是妄想或逃避,療癒因耕作、思考、行動、與運動而啟。南瓜山人曾表示:「『要怎麼收穫,先怎麼栽』是胡適說的」。這句充滿公民意識的話並非肯定不勞而獲的價值,而是提醒我們,在社會資源與權力分配特別不均的時代,努力耕耘與挑戰體制之外,關懷與共享的重要,就像是法國畫家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的《拾穗人》(The Gleaners, 1857)、台灣老一輩的「抾粟仔」(拾穗)傳統、以及美國1970年所興起的城市公有地(commons)採集(urban foraging)運動。
也許因為缺乏經驗而無法有效的「馴服」作物,據說農耕隊種的萵苣纖維堅硬的像樹葉(還好不是樹根)。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希望你也能來「種種看」。你來,我們也會一股腦把最好的作物,全部留給你收割。也許它會勾起你在涼山時,一點美好的記憶,讓你有繼續的體力與勇氣。梅東說:「我們慢慢來」。對,對,對,運動秉持的不只是街頭一刻的激情,希望、療癒與仙覓那里也不只在原鄉。培育、照護、連結、與重建的機會,就像十三世紀義大利詩人佩托拉克(Francesco Petrarca)十四行詩第一百六十五首中所歌頌的,綻放於蘿拉和每一個人的腳步間:
當蘿拉走過青翠的草地, When her white foot through the fresh grass
takes its sweet way, virtuously,
從她溫柔的腳步散發出 from her tender steps there seems to issue
讓花朵綻放與重生的魔力。a power that opens and renews the flowers. (259)[11]
Works Cited
台北市政府。《台北市田園城市推廣實施計畫》。2017年7月24日。核定文號:府授 工公字第10433139700號。
塩見直紀。《半農半X的幸福之路:88種實踐的方式》。王蘊潔譯。台北:天下文化,2013。
“Coronavirus: Extinction Rebellion Distances Itself from ‘Fake Posters.’” BBC News, 25 March 2020, https://www.bbc.com/news/uk-england-derbyshire-52039662. Accessed 18 May2020.
Merchant, Carolyn. The Death of Nature: Women, Ecology, and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 San Francisco: Harper and Row, 1980.
Petrarch. The Complete Canzoniere. Trans. A. S. Kline. Poetry in Translation. 20 May 2020.
Roy, Arundhati. “Arundhati Roy: ‘The Pandemic Is a Portal.’” Financial Times, 4 April 2020, https://www.ft.com/content/10d8f5e8-74eb-11ea-95fe-fcd274e920ca. Accessed 18 May 2020.
Solnit, Rebecca. Hope in the Dark: Untold Histories, Wild Possibilities.(中譯本:雷貝嘉.索爾尼。《黑暗中的希望:政治總是讓我們失望,持續行動才能創建未來》。譯:宋瑛堂譯。台北:行人文化實驗室,2017。)
Thoreau, Henry David. 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中譯本:梭羅。《湖濱散記》。譯:孟祥森譯。台北:桂冠出版社,1993。)
Williams, Raymond. Keywords: 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 New York: Oxford UP, 1976.
White, Richard. “‘Are you an Environmentalist or Do You Work for a Living?’: Work and Nature.” Uncommon Ground: Rethinking the Human Place in Nature. Ed. William Cronon. New York: Norton, 1996.
[1] 在英國作家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的小說《簡愛》(Jane Eyre)中,女主角簡愛與刺原山莊(Thornfield Hall)主人羅徹斯特先生(Mr. Rochester)相戀,卻在結婚當天發現羅徹斯特先生已有合法妻子。羅徹斯特夫人因患有精神病而長期被隱匿關閉在廢置的閣樓裡,最後跳樓自殺身亡。在簡愛傷心離開莊園的日子裡,羅徹斯特夫人某天放火將莊園燒成廢墟,羅徹斯特也因此雙目失明。
[2]「白鶴亮翅」為太極拳招式。
[3] 感謝中正大學中文系楊玉君教授翻譯。
[4] 請參閱拙作 “Chinatown and Beyond: Ava Chin, Urban Foraging, and a New American Cityscape.” ISLE: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 25.1 (Winter 2018): 5-24; “The Wild Hunt: Urban Foraging and the Alternative Food Movement.” Ecocriticism in Taiwan: Identities, Environment, and the Arts. Ed. Chia-ju Chang and Scott Slovic. Lanham, MD: Lexington Books, 2016. 133-41.
[5] 請參閱我的城市農業相關研究:“Agrarianism in the City: Urban Agriculture and the Anthropocene Futurity.” Concentric: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 43.1 (March 2017): 51-69;〈糧/良食運動:威爾.艾倫的非裔美國城市農事詩學〉。《英美文學評論》 31 (Dec. 2017): 97-114等。
[6] 「蝴蝶效應」(butterfly effect)指的是一種混沌(chaos)現象,也就是一個表面上微小、毫不相關且微不足道的局部變化所引起的巨大的連鎖反應。蝴蝶效應的學術淵源很多,但一般認為是正式學理是由美國氣象學家Edward Lorenz於1963年所提出。
[7] 請參閱我的〈有無相生:美國有機農業論述與農業倫理〉。《生態文學概論》。蔡振興 (編)。台北:書林,2013。頁 221-39。
[8] 請參閱https://www.etymonline.com/search?q=seminary
[9] 白人至上主義經常打著環保旗幟,將疫情所帶來的傷痛與損失歸咎於人類罪有應得,但實際上,病毒並非ㄧ視同仁,醫療、經濟等分配不均使得受到疫情最大威脅的常為是經濟、種族與性別的弱勢,而並非錢有勢並且掌控與掠奪政經資源的白人。
[10] 請參閱如Christopher Lowry et al.的“Identification of an Immune-Responsive Mesolimbocortical Serotonergic System: Potential Role in Regulation of Emotional Behavior,” Neuroscience. March 28, 2007 Online. http://www.sage.edu/newsevents/news/?story_id=240785 等。
[11] 蘿拉為桂冠詩人佩托拉克心儀對象,兩人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她卻成為佩托拉克的繆思。在佩托拉克的十四行詩裡,蘿拉也是詩人的象徵。蘿拉最後死於黑死病。感謝顏正裕先生翻譯。